【一】

　　西历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中旬，就是乙肝携带者（HBVer）开始集体反击富士康公司的时日，我在肝胆相照论坛和骑士论坛间徘徊，遇到一个周一超网络纪念祠的链接，点击一下，就进去了。周君遗像前闪闪的烛光，仿佛在问我，“先生可曾为周一超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烛光闪闪跳动着，“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周一超孝顺、善良而温厚，是被制度性乙肝歧视逼上绝路的。”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接触到的HBVer，大概是因为往往不愿贻恸父母之故罢，遇事一向就隐忍以行，然而在幼年丧父、由母亲守寡养大、自己寒窗苦读即将浙大毕业的艰难历程中，毅然走上绝路的却是他。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乐土。周一超君的血、上亿HBVer的泪，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今肝胆相照论坛医药版的某些所谓斑竹，到维权版越界放泼、蓄意破坏反乙肝歧视运动的狂妄言行，尤使我觉得愤恨。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乐土的浓厚的歧视；以我的最大悲愤显示于非乐土，使他们快意于我的愤懑，就将这作为后受歧视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悲愤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愤。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愤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物欲横流、人性泯灭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十二月上旬都已来到了，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上亿横遭歧视的HBVer中，周一超君是我的反歧视战友。战友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愤与尊敬。 他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战友，是为了反抗医药贩子团伙操控下的黑恶潜规则而死的HBVer维权先驱。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仗义执言的《南方周末》刊发一篇反对乙肝歧视的文章的时候。文中的主角就是他；但是没有照片。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常上肝胆相照论坛，潜水灌水之后了，才看到有战友的ID头像是个撕着什么的青年，图片上写着：当庭撕烂判决。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面相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在买刀的同时买糖果藕粉给奶奶；能为白血病女生组织捐款；能用奖学金给母亲买绒衣；能使429名老师同学、208位街坊邻居联名恳求枪下留人；能在嘉兴学院1000份民调中获得83.4%的支持；能使同窗数载的女同学，面对死刑判决宣布后被死伤者家属当庭鼓掌的场景，恨恨说出“真是没有人性！”……的周一超君，无论如何，总该是知书明礼、谦和温厚的，但他却在肃静的法庭上，当庭撕烂判决，平静中透着愤恨。待到深潜于［小谷子］战友签名档的链接帖，沉沉浸入之后，周君的手迹才首次映入我的眼帘，于是心与心的距离就更近了，看那狱中写下的方块字， “希望以后我也有机会加入到肝胆相照论坛中来”，悲情中燃着生的渴盼。待到帖子转载的报道推进到三月三日，看到“昨日被执行死刑”的时候，我才顿觉可能再也看不到“周一超体”的方块字了，黯然至于泪水直打转。此后似乎就没见过。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唯一一次了。

　　【四】

　　我是在国庆期间，开始关注肝胆相照论坛维权版的；后来医药版某些所谓斑竹说鄙人重复发帖、浪费论坛资源，以至屏蔽ID；后来又亲历［冷心］战友遭屏蔽。但我对于HBVer会员横遭屏蔽的事实，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乙肝领域从业者中不下三成比重的医药贩子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无孔不入、无耻狂妄到这地步。况且始终是HBVer战友们相濡以沫的精神家园的肝胆相照论坛维权版，更何至于纵容签名档里拖着拉米广告的医药版贩子斑竹，如此嚣张狂妄地越界放泼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贩子们一如既往的嚣张气焰。还有一具［青城山］的行尸，是［草堂］这个贩子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对反乙肝歧视运动的干扰，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破坏，因为这个医药版的贩子斑竹连三四岁的HBVer小孩都不放过。

　　但贩子就有鸟语，说“歧视的目光并不存在，准确的说是惊惧的目光”：你携带了hbv，你活该不能上学的、你活该不能就业的——看来，这个三四岁的小孩不能上幼儿园是罪有应得，周君想当公务员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但贩子接着就披上人皮，说他是来维权版“玩玩”的：四处游“玩”的幌子下，顺带撒下广告签名档——不仅3000万乙肝患者需要花大钱治疗，一般携带者哪怕肝功能正常也应花大钱治疗，最好是所有HBVer都能花大钱治疗；当然啦，最好找个“心地善良，风趣幽默，淡泊名利”的白大褂，比如我王××副主任医师啦！——看来，这个三四岁就不能上幼儿园的小孩，是该把拉米整车整车地从天津传染病医院拉回家吃了；周君这个潜在的客户早早被送走，更是很可惜的事情。

　 　贩子的混淆视听、信口雌黄，已使我耳不忍闻了；别有用心、大做软广告，尤使我目不忍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我懂得HBVer之所以备受愚弄、备受歧视的缘由了。无耻呵，无耻呵！煽风点火的恶狼们！你们受着暴利的驱使，通过魔鬼化HBVer的虚假广告，蓄意夸大乙肝的危害性、传染性，借此混淆政府视听、混淆公众视听，让政府和公众一起来歧视HBVer——遭受歧视越严重，求医问药的心情就越迫切，也就越容易被你们“医不好、也一下子吃不死”的“神丹仙药”深深迷惑！无耻呵，无耻呵！不在无耻中噩梦连连，就在无耻中遇上天谴！沉默呵，沉默呵！逆来顺受的HBVer们！很可能是1970到1990间非一次性的注射针头使你携带上HBV，今天却用HBV给你贴上“黑人/乙等公民”的标签，把你一切个人奋斗、一切生命意志统统否定掉！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奋起反击这吃人的乙肝歧视，就只有在这浊浪滚滚的乙肝歧视中灭亡了！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周一超君，那时是欣然报考的。自然，稍有常识者，都知道多数国家的公务员职位都是不拒绝HBVer的。但竟在脱颖而出的情况下，终因携带HBV而横遭刷下了；一同参加体检、断三个手指者平安通过了这最后的关卡。在强力的制度性歧视面前，仅以个体微弱的力量是很难在合法范围内解决问题的——不是忍辱偷生、承受不公平，就是铤而走险、实现自己所认为的公平。“当晚曾想到了自杀，心里充满了绝望。”第二天，浙大应届生因检出乙肝落聘公务员职位、愤而刺杀人事官员的惨案陆续见诸报端。2004年3月2日，周一超被执行死刑。

　 　始终孝顺、善良而温厚的周一超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战友们为他设的网络纪念祠为证；上月，有个水乡的HBVer花季少女，投河自尽了，有［清风丝竹］战友为她写的挽诗为证；千千万万HBVer还在歧视的泥淖中挣扎着。美国的马丁路德金说，不能因为我们皮肤黑，就剥夺我们生存、追求幸福的权利！中国的HBVer说，不能因为我们携带HBV，就剥夺我们生存、追求幸福的权利！成熟起来的HBVer，正在苟延残喘般的卑微中、吃力坚持着以共和国神圣的法律为武器，来捍卫本群体生存、追求幸福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当挺身而出的HBVer维权志士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仪器检测出的“黑人/乙等公民”标签 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利欲熏心的医药贩子上下其手的伟绩，给钱就让上的广告贩子为虎作伥的武功，不幸全被这近乎悲壮的硬挺维权一一抹杀了。

　　但是，大江南北的医药贩子广告贩子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蘸血的铜臭……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几个生命的逝去、千千万万HBVer的横遭歧视，对医药贩子来说，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小贩子以花天酒地后的谈资，或者给大贩子作蘸馒头的调料。至于HBVer是死是活，贩子们是不太在意的，因为这个市场实在是太大了。人类社会文明成形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初用大量的木头，结果却只是一小块，周一超君、以及勇敢维权的HBVer，当然都是在其中的，虽然代价极其巨大。

　　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上亿HBVer，以及他们的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愤与不懈的诉求中永存孝顺、善良而 温厚的旧影。一位战友《水调歌头》道，“公平几时有，把酒问一超/铭记嘉兴那天，是三月二日/你已乘风归去，难舍身后老母，白发孤单行/苦学十几年，好想在人间/考机关，勤工作，为人民/怎能无恨，大好年华赴九泉/人有生老病死，你却青春早逝，此事费思量/但愿天堂里，永远无歧视”。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乙肝领域从业者中不下三成比重的医药贩子的。但此今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医药贩子的渗透行动竟至于这样的无孔不入，居然披着人皮悄悄混进了HBVer群体反乙肝歧视的大本营——肝胆相照论坛，而且，还占据了论坛医药版的部分斑竹职位；一是在贩子的谬论不再能够混淆中央高层的视听的时候，新疆地方竟至于发生19个HBVer少年横遭退学的事件；一是在国法早已禁止乙肝广告的时候，海尔·海名威竟至于在全国各地打着“慈善救济”的幌子，大肆兜售“神丹仙药”；一是在卫生部2006年9月2日发布《预防控制乙肝宣传教育知识要点》之时，富士康公司竟至于在招聘网站上公然列出歧视HBVer的条款；一是在医药贩子团伙财力如此雄厚的情况下，中国大陆的HBVer群体竟至于没有集体绝望、而是仍在苟延残喘般的卑微中坚持理性的诉求，而且，居然取得了一些局部的胜利。

　　我深入思考HBVer群体的反歧视运动，是始于国庆期间的；虽然挺身而出的是少 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奋。至于最近在反击富士康公司的并肩携手中互相鼓励，虽艰难而仍然互道COME ON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大陆HBVer的智慧勇毅，虽遭医药贩子团伙愚弄强将近十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周一超君为维权而先驱献身对于身后千千万万横遭乙肝歧视的HBVer的意义，意义就在于他刺痛了对HBVer麻木不仁的社会、激发了后受歧视的HBVer反击乙肝歧视、捍卫生命尊严的斗志；倘要寻求周一超君为维权而先驱献身对于身后千千万万遭到各种歧视的弱势群体的意义，意义就在于他促动了这个社会——逐渐学着把每个个体“人”都当成有着完整生命尊严的“人”来看待和对待。

　　后受歧视者在周君淡红的血色中，已蒙受青春鲜血祭出的社会效应；真的猛士，将更奋然也更理性地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纪念周一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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